“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古人把无聊的日常写成了词
复旦大学博士生导师骆玉明在《古诗词课》中,带我们从古诗出发,从审美走回日常生活的领域。于是,古代的诗歌不再只是审美的对象,而具有了真实的生活质感。
本文经出品方授权发布,标题为编者所拟。
晚 唐 词
我们现在来读温庭筠的词。温庭筠是一个晚唐诗人,他也写过不少诗歌,有的诗也写得颇为有名。在唐代他当然算不上第一流的诗人,但第二流大体上还够得上。他写的词都是小令。词最初流行的时候都是小令。所谓小令,简单地说就是篇幅比较短小的词。
当我们说温庭筠开始体现出词这种文体的显著特点时,它主要表现为两点:一是关注琐细的生活,一是在细节上的展开。
《菩萨蛮》:一个慵懒的妇人
菩萨蛮
晚唐·温庭筠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这首词写什么呢?写一个贵族的女子睡懒觉,睡得很晚,起来梳妆。你是不是立刻感觉到这个内容放在诗歌里面写很不合适?你要分析它的思想内容的话,它好像没有什么值得说的东西。
我们知道,语文课里面总是要讲一个文学作品记述了什么、表达了什么,去分析什么段落大意、思想内容。你要问这首词记述了什么、表达了什么?我只能跟你说,它通过记述一个贵族妇女睡觉睡得很迟,起来梳头,这样一个生活过程,表达了生活很无聊。
那么这样说这首词就没有价值喽?其实用过去的这种很狭隘的文学标准,特别是把政治和道德放在第一位,作为首要的价值尺度去衡量的话,这首词确实是很无聊啊。一个女人,早上不起来,起来不劳动,睡得很晚,然后在那里叹了一口气。
《刺客聂隐娘》剧照
如果你要深究的话,那么我们可以说,它描写的是一种贵妇人的慵懒的美,而作者是以一种欣赏的态度去描绘这种慵懒的美。在男人的眼光里面,慵懒的美是一种可以把玩的姿态。这是一个从男性眼光去欣赏的东西。如果你再要说深的话,那么慵懒的美,有一种有待激活的生命热力。“热力”这个词我用得比较怪,就是有热度的力量。你再要追问下去的话,那么我只好老实回答你,实际上所谓慵懒的美的背后,隐藏着有待激发的情欲。这就是描写这一类诗词的背后的比较深的东西了。
那么就产生一个问题,诗词去写这样的东西是值得的吗?这是一个各人站在不同的立场上去看的问题。但是我们如果说不要苛求的话,文学的发展是什么?文学的发展就是文学所表现的精神世界越来越扩大,情感的内涵越来越多,情感的层次越来越丰富。那么这样的诗词,是不是一个情感的层次?是不是一种美?并且,如果你说,没有办法接受那种完全不能在道德层面上给予评价的文学作品,我们也可以勉强地说,“双双金鹧鸪”的象征、暗喻,体现了这个妇女的一种孤独而无聊赖的生活,而这种生活是由不合理的社会制度造成的。因为在古代社会中,女性没有独立的社会地位,她们依附于男性而存在,因此她们的才华和她们的创造力没有办法得到实现。所以她们对生活的所有的期待,就是对男人的期待。
那么我们这样是否也可以进入一个政治层面和一个道德层面?它是可以从这个角度上去拓展的。但就这首词本来而言,还是回到我刚刚说的第二个层面上去,他是站在男性立场上描绘了女性的一种慵懒的美,而慵懒的美的背后是一种有待激活的生命欲望。
我们在这里马上就看到诗和词的不同了。诗里面不能说绝对没有,但是诗里面很少写这么琐细的生活景象。词会关注琐细的生活景象。琐细的生活景象就一定没有意义吗?一定要重大的事件才有意义吗?不是的,琐细的生活景象也可以反映出人类的生存状态、人类的精神世界、人类的生命和他的渴望以及他的痛苦和悲哀。生命之中有不可承受之重,也有不可承受之轻。无聊就是一种不可承受之轻。我们往下读的时候,我们会不断地发现,词里面很多地方写的都是这种——用另一种标准来看就是一种无聊的生活。男人的无聊和女人的无聊,男人的无聊就是那种闲愁,词里面大量地写闲愁。
《更漏子》:数着那雨点声
更漏子
晚唐·温庭筠
玉炉烟,红烛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词关注琐细的日常生活,导致它的表现手法也和诗不一样,词会在细节上展开。这首《更漏子》特别明显。它的上阕写一个女子在秋夜里孤独不眠,它的下阕所描写的是一个经典的场景,后来元杂剧里有一个《梧桐雨》的意境就是从这里来的。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这写的是什么呀?这就是何逊的一首诗里面的一句“夜雨滴空阶”,就这五个字,这是标准的诗的写法。“夜雨滴空阶”后面是“晓灯暗离室”。我们当然不能说诗一定怎么样,只能是怎么样,但是我们可以说,总体而言,从诗的美感的趋向而言,是追求精连的表达的。
那么最经典的就是杜甫,杜甫恨不得十几个字把人一辈子全说完了。“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是说王昭君,还有什么“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是说诸葛亮,“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也是诸葛亮。到了杜甫那里,你无论干了多大的事,就算你觉得我一生应该写十卷本的一部大书,老杜同学告诉你:哎呀,我十四个字就够了呀。诸葛亮也不过就十四个字就打发掉了,何况是你,是吧?这是诗的写法。
而词的写法则是要在细节上展开。我发现啊,喜欢词的,女孩子比较多一点儿;喜欢诗的,男生多一点儿。男生更追求这种语言的力量感,当然不能全然这么说。平心而论,你问我的话,我是喜欢诗多一点儿。我有时候觉得词里面的那种在细节上的展开的过程、那种纠缠,有点儿烦。有一句“心有千千结”,张先写的,我特别讨厌这个东西。女孩的心有千千结,她的意思是说我心里都是结,你解吧,你永远解不完,你才给她解开三个,她又打好了五个。这不像是要让男人活下去的意思。
但是我们不能不说,它是不同的美,是吗?词关注那些生活的细琐的内容、日常性的生活内容,并且它是在细节上充分地展开。而由于它在细节上得以充分的展开,它表现的情感是更为委婉、曲折和复杂的。这是文学的发展。就像我说的,新的主题的确立、人的新的精神现象的发现,精神表现的细致和层次的丰富。一对照你就可以看得出来,这种写法在诗里面是根本不能出现的,无法出现。诗里面当然也有很自由的、很口语化的句子。但是他一开口就是“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了,哪里跟你“一叶叶,一声声”这么去纠缠。
再往下发展,由于词关注的是日常生活中的感情,所以笼统而言的话,在豪放派的词出现以前,也就是苏东坡、辛弃疾那一派出现以前,词主要是反映日常生活的东西。重大的政治主题、重大的道德性的内容以及重大的人生思考,包括哲理性的这种内容,一般都不在词里面出现。词关注的是日常的,甚至是琐细的东西,然后以一种细节的展开来表现这种丰富的情感层次,并且始终使用华美的语言,所以词比诗而言,整体上更具有唯美倾向。这恐怕是女孩子比较喜欢词的原因,因为女孩大多比较感性一点儿。温庭筠这样的作品有很多,所以到了温庭筠的手里,词的特点就已经确立了。
五 代 词
《生查子》:别离的影像
生查子
五代·牛希济
春山烟欲收,天澹星稀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
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继晚唐以后,五代是词发展的一个新的重要阶段。我们知道,所谓五代十国,实际上是晚唐的军阀割据的延续,在各地产生了很多割据性的政权。其中有两个政权所在的地理位置特别优越,一个在蜀,就是现在的成都平原一带,另一个在江南。因此,词这一种用于享乐的、表达唯美而伤感的情感的诗体——这里把词说是诗体是就广义而言——得到了合适的土壤。词就在这两个区域的宫廷和官僚的上层开始生长。词本来是一种歌词,词原来也在酒楼上唱,也在宫廷和贵族的宴会上唱。就南唐和蜀这两地的词的流行环境而言,它主要就是在宫廷和高级官僚的生活圈子里。
五代词总体上延续了温庭筠词的方向,但是也有变化。一些比较优秀的词作,语言自然清新一些,用古代常用的批评术语来说,是“清丽”。牛希济这首《生查子》可以作为代表。它写的是一对情人告别的场景。
我们会发现,中国诗歌里面很多用女性口吻写的诗,其实是男性写的。他们用女性的口吻来写,女性怎么怎么忠于男人和怎么怎么爱男人,都是男人在那里写的。男人去设想一种生活状态,设想一种表达方法,然后交给那些歌者,说:“你唱吧!”然后他就坐下来,听到了女人的声音和女人所表达的她们对男性的那种忠诚和挚爱,于是觉得特舒服。这是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
《刺客聂隐娘》剧照
词多是写给歌女来唱的,所以适合它的主题,更多的就是男女之情。它不适合那种特别庄重严肃的主题,因为它是在酒宴上演唱。我再说一点,可能大家就能够立刻体会到,比如说苏东坡那首悼亡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大家都很熟悉。这首词的主题其实是诗的主题。因为所谓男女之情,不包含夫妻之情,为什么?因为夫妻的感情是一种很庄重的感情,不是寻欢作乐的感情。特别是悼亡诗,悼亡诗是一种很庄重的、具有强烈的道德性的诗。所以本来是不应该用词来写的。而词里面所表现的男女之情,大多数是那种邂逅的、偶然的、想象的,或者说婚姻关系以外的男女关系。
我们来读牛希济的这首《生查子》。
“春山烟欲收,天澹星稀小。”什么意思呢?就是一夜缠绵,到了出发的时候。他在写这两句的时候,其实已经告诉你前面还有个很长的过程,就是这一个晚上的告别,到了早晨,只能分开了,非走不可了。什么叫“春山烟欲收”,就是笼罩在春山上的雾气越来越淡了,阳光要出来了。“天澹星稀小”,天也开始慢慢地亮了,稀稀落落的星也变得小了,所谓“小”了,就是不显眼了嘛。
后面的两句很漂亮:“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这是一个摄影作品,“残月脸边明”,月光映衬着脸的轮廓,同时在这个月光映照的人脸的轮廓下,有晶莹的泪珠滴下来,“别泪临清晓”,这是一个非常美的画面。
《刺客聂隐娘》剧照
“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话已经说了很多了,但并不是话说得越多,情就消耗得越多。话越多,情越多的。不说也罢,但不说又很难过。“回首犹重道”,这是一个要出发的人。按照常规,他只能是男性。如果作者是以自己的生活经验为内涵来写的,也就是说作者写的是自己生活中经历过的一个场景,那么一般来说,这个女子不太可能是他的妻子,通常是他在外面纠缠上的一个女人,一个歌伎或者说别样身份的一个女子。这时候,别离的时刻已经到了,只能告别了。
最后那句话写得太漂亮了:“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这话的意思是:今天你穿的那条绿裙子,我永远会记住。我不管走到哪里,只要是有草的地方,我一看到草就想着你的裙子。这也是一个很小的生活细节,就是恋人的别离。作者很细致地把这个过程给展开了。当然在早期的词里面,展开的层面还没有那么多。到了宋词里面,它展开的过程会更长,会把一个生活情感非常细致、逐层逐层地铺展开来。我想强调的就是这一点,关于词在细节上展开的这一特点,一般的文学史和一般研究词的人,讲得不太多。词在细节上的展开,使得词和诗完全不同,使得词具有另外的一种艺术魅力。
《蝶恋花》:士大夫的闲愁
蝶恋花
五代·冯延巳
谁道闲情抛却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五代的词在两个地域成长得特别好,一个是蜀地,一个是江南。江南的政权就是南唐。南唐的代表性词人,就是南唐的中主李璟、后主李煜和宰相冯延巳,政治级别都很高。
读冯延巳的这首《蝶恋花》之前,我想先回到之前说过的话题,词会在一些细琐的生活细节和生活事件中细致地展现人类的生活感情。展现的感情中,比较多的一个是男女欢爱,还有一个就是所谓闲情闲愁。什么叫闲情闲愁呢?就是难以言说的、没有来由的、不是因为事件而发生的。我们知道,情感的发生有其原因,有的是因为某些事件而激发起来的。事件本身越大,情感的反应也就越强烈。比如说家国危亡,就适合用热烈的语言去表达。而这种所谓闲情闲愁是没来由的。那么,没来由的感情不重要吗?没来由的感情也许也很重要,因为它埋藏在生命的底处。
冯延巳的这首词,常见的解释是把它的主题解释成爱情,认为它描写的是一段爱情。当然这样解释也可以,就是把所谓闲情,解释为对曾经接触过的或者曾经相处过的一个女子的怀思。但是作品里面并没有明确的证据来证明这一点。所以可以这样来解释,也可以不这样来解释。如果不这样来解释,这个闲情是什么呢?就是我刚刚说的,那种没来由的孤独、伤感和生命的迷茫。
《刺客聂隐娘》剧照
如果考虑南唐的环境的话,南唐所处的位置大体就是我们现在的长江三角洲一带。这是一个经济特别繁荣发达的区域,也是生活精致享乐的成分特别多的地域,同时它又是一个在军事上软弱的、没有很强大的支撑能力的一个地域。当中国历史上出现这种南北割据状态的时候,南方的政权通常都比较弱势,而北方的政权通常都比较强势。如果读那种比较浅陋的历史书或者教科书的话,通常会批判南方政权的统治阶级偏安江南一隅、不思进取、一意苟安。其实这里面有个非常大的问题,发生南北对峙的时候,江南地域很难有战争动员力。为什么没有战争动员力呢?因为这个地方生活条件本身比较优越,很难在这个地方发动战争。比如说,你站在西湖边上,你说,我们大家团结起来,冒着生命危险,打到朔北荒漠,我们去吃大锅盖去!这个好像很有点儿神经病的感觉,你怎么发动人?相反,你站在荒凉的高原上,你说,我们冲到杭州去!苏杭是天堂啊!人不就是死吗?饿死也是死,打死也是死。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特别是在不牵涉民族矛盾的情况下,尤其如此。
因为统治阶层的改变,对社会大多数人来说,对那些士绅阶层和普通老百姓来说,并不会造成生活的很大的改变。所以,你会发现清兵入关以后,在江南所遭到的抵抗非常强烈,因为当时牵涉到了民族和文化的巨大差异性。在不牵涉到民族冲突的情况下,南北对峙的时候,南方的力量通常是比较弱的。如果我们理解这一点,我们就很容易理解,为什么南唐君主们的词里面,很少有所谓的英雄气概。南北朝时期,那位陈后主倒是写过一首很有英雄气概的诗。我还特意写过一篇小文章,题目就叫《那个陈后主》。我觉得他还是蛮多情的,他最后带着他喜欢的两个女人一起躲到井里去,然后被隋军从井里吊出来。他当然很可笑,但是也不失为一个多情的文人。
我并不是说“闲情”就是由此而生的。不过你意识到这个大背景的话,你会意识到这个“闲情”所包含的人生无奈。这样来读的话,我们是不是可以去理解这首词:“谁道闲情抛却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因为“闲情”不是一个非常重大的事件,或是由重大事件引起的那种激烈的感情,而且也说不清它的来由,但是它会不断地侵袭你。一到春天的时候,它就会使人有很多的烦恼。
“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花前”可以解释为自然界,在春光明媚的时刻,经常因为这种惆怅而饮酒沉醉。另外一种解释方法,是说“花前”的“花”寓指女子,就是在酒宴上面对着很多女子,喝了很多的酒。那么这个闲情就跟男女之情相联系了。我再三说了,这首词不是不可以解释为男女之情,但是也没有非常明确的根据指向男女之情。所以我倾向于把它解释为一种没来由的惆怅、无聊赖。特别是像冯延巳这样的人,他是一个学者,是一个诗人,一个具有非常高的文化修养,具有很高的政治地位,而又无所作为的宰相。他看不到自己可以做什么。这样去理解的话,可以理解这种所谓的无聊赖。女人可以无聊赖,男人也会无聊赖。女人在无聊赖中等待她的夫君,男人在无聊赖中等待他的死亡。他们都有所等待。“不辞镜里朱颜瘦”,喝酒喝得多了,都喝出毛病来了,可是还得喝,为什么呢?那个闲情缠着你。
《刺客聂隐娘》剧照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又到了春天,青青河畔草,迎风堤上柳。面对着这样的春光,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新愁年年都会发生,无从解释。后面这个画面特别有美感:“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我们说词虽然在写一种愁闷,试图使这种愁闷得到发泄,但是这终究不是诗词的根本的价值和任务。它的根本的价值和任务,是要描绘一个美好的诗的意境,在这种美好的诗的意境中看到生命的一种姿态。那么我们就看到了冯延巳描写的这种姿态。在这个春天的晚上,天上有新月,地上有人孤独地站在桥上。这是一个优美的生命的姿态,他是很无奈的,但仍然是很优美的。也就是说,在一种无聊赖和愁苦中,人至少还可以欣赏自己。
南 唐 词
《虞美人》:流不尽的愁与恨
虞美人
五代·李煜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首《虞美人》是南唐亡国之君李煜的作品。按时间来说,李煜的代表性作品都是写于北宋初,但按传统惯例,他仍然被称为南唐词人。不过,我们谈论词,李煜放在什么位置都无所谓,因为他的风格与词的演化没有多少关联。
在中国的词史上,李煜的风格是比较特殊的,这跟他的特殊经历有关。南唐地方富庶,李煜为人风雅,早年的生活安适而多彩,无须多说。后来沦为阶下囚,被侮辱性地封为“违命侯”,最后被毒死。宋代一种笔记说,李煜的美貌妻子小周后常被宋太宗召入宫中,数日不得归,归则痛骂李煜。这事未必可靠,但即使是虚构,也表明他的羞耻生存给宋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们知道中国历史上曾经有过好几位在艺术上富于天才而在政治上无能的皇帝。大家经常提到并加以对照的就是李后主和宋徽宗。宋徽宗被俘后能反映其心情的诗没能留下来,李煜则有幸留下一批词作。
李煜的词作情感非常热烈。很多词作表达的情感其实是构拟的,就是作者按照一种习见的主题,设定人物和场景,然后代作品中的主人公抒发他们的感情。而李煜抒发的情感来自他的生命经历,这种经历充满了悔恨、无奈、痛苦和羞耻,而他使用的语言又非常浅切,所以特别有感染力。像开头一句,“春花秋月”,何等习以为常的语汇,后接“何时了”,顿时令人一惊——生命令人疲倦了,春花秋月也令人疲倦了!再像结束处,说愁如江如海,并不是新鲜的比喻,但在这首词中,诗人的愁苦烦闷经过层层叠加,到最后,“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通过近乎口语的一个长句冲泄而出,就特别令人震撼。
有人或许要问,李煜是一个帝王,他的悲痛普通人怎么能够体会,如何产生共鸣?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里面说到李煜的时候,他说:“后主则俨有释迦、耶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就是说李后主的词,就像释迦牟尼和耶稣承担了人类的罪恶一样,那样的一种深重感。说实话,我以前读《人间词话》的时候读不明白王国维先生想要说什么。后来我读明白了,我觉得他说的真的是挺好的,王国维先生是一个文学理解力非常好的人。什么叫“担荷人类罪恶”呢?就是说,李煜所经历的那些事件、所经历的那些人生痛苦,是一般人所不可能经历的。因为他的经历和他的表达,使我们知道了人类的灾难可能有多么深重,人类的情感的负担可能有多么沉重。
一开始讲这个课的时候我就讲过这样的话,文学所展现的是生命的各种可能性。当我们去阅读文学的时候,我们其实是在理解生命的各种可能性。你是不可能成为李后主的,你没有机会成为皇帝,你也没有机会享受过那样一种富足的生活,你也没有机会承受过那么丰富的男女欢爱,你也没有可能经历过李煜那样彻底的失败,你也不可能经历失败以后的那种耻辱,你也没有可能经历过他的那种无奈。虽然这一切你都没有经历过,但是你读李煜的词的时候,你能体会到人会有多么深重的灾难。我们因此更多地知道人,也因此更多地知道自己。这是有意义的事情。
本文摘编自
《古诗词课》
作者: 骆玉明
出版社: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来源:凤 凰 读 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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