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大雅宝胡同甲二号的“孩子头儿”,赤子之心无法复制,追忆黄永玉先生
齐白石与黄永玉的合影 李可染 摄
想当年他一到此院,就发现这帮自称“土匪”的画家子弟们淘气的能量太大,于是开始“重整河山”,制定“大政方针”,先把我们组织起来。也怪了,大家都听他指挥。他创办了一个“大雅宝板报”,让大家出“作品”,还要亲自品评一番。他带我们去“郊游”,到二百米外的城豁子口外野跑(那会儿老城墙还没拆)。当时护城河还清得很,小鱼小虾随手可捞,翠绿的青蛙眨着金色的上眼皮盯着我们,伺机跳开;河边的野菜随手可采,过了桥便是野外,废窑坑的积水里有小虾,可以下笼子捕。逮蚂蚱的时候,我老能看见小刺猬出没,偶尔逮回一两只,玩会儿便放了,因为父亲苦禅老人对我说:“刺猬在农村是一仙,可别伤害它,玩玩就放了人家吧!”
黄叔叔组织的最可心的活动,是集体乘公共汽车到西郊动物园,即如今的北京动物园游玩。行前,他下令每人自备干粮,再带一军用水壶的凉白开。我们一进动物园,都乐开了花,如撒豆子般跑开了,黄叔叔厉声命令道:“全体集合!排成一队,向右看齐!不许乱跑!告诉你们,这里有鸟专啄小孩的眼珠当豆吃,有兽隔着笼子专抓小孩的手当猪蹄吃!从现在起,你们要跟着大雅宝儿童团的旗子走!”他带了一根竹竿,将大手绢的两角拴在竹竿上,这就算是“团旗”了。他特意将“团旗”授予我,只要管住我这个淘气包,就可以管住全团的“土匪”了!事后我才得知,他将“团旗”授予我,是别有用心的,因为他规定不到聚餐的时间谁也不许吃东西,但他发现我总在偷偷吃东西,于是用“团旗”占据我的双手——不可能偷吃了。
《阿诗玛》插图之一 黄永玉
黄叔叔特别“坏”,有一次出去逮蛐蛐,我问他什么样的蛐蛐好,他对我说:“你看那个头大的,尾巴后有一根长枪的,它最会斗;先开牙斗,斗不过,转身来个回马枪,准得胜!”他说这话的时候,面部表情非常正经,所以我谨遵他的教导去逮蛐蛐。等逮完蛐蛐回来一比,大家都哄笑我:“你逮的哪儿是蛐蛐呀,全是母油葫芦,只有公蛐蛐才会斗。公的叫‘二尾儿’,母的叫‘三尾儿大扎枪’,只能喂鸡!”真搞得我无地自容!而此时的黄叔叔正前仰后合,掩口大笑。其实这类恶作剧,他导演了不止一回……
时光匆匆,一转眼,我已是中央美院中国画系的学生了。我不仅能见到同学们对黄永玉先生的敬仰和崇拜,还能在U字楼里看到他的版画,那时的他不仅是教授,而且成为国内外知名的画家了。无论采用什么形式,无论表现什么主题,他总是跟玩儿一样,过程轻松、愉快得很。我坚信,如今迅猛无比的“AI”也不可能代替他和他的艺术,因为他强大的乐天精神和赤子之心无法复制。
黄永玉先生肖像 逄小威摄于2018年6月1日
在我的印象里,黄永玉先生就是一位无师自通的天纵之才,无论是国、油、版、雕还是书法、篆刻,他独树一帜,似乎“先天”就会干。即使是“后天”不会的,他一看便会,而且同样别具一格。例如木版水印他就不会,但到荣宝斋看看就会了。他创作的木版水印《齐白石》令国画大师齐白石惊叹不已,题字钤印,已成传世绝品。他不会做琉璃艺术品,但到意大利的琉璃品作坊看看就能上手,随即以“黄永玉速度”创作出一批令外国专家惊叹的琉璃艺术品,将其带回北京展览,个个出奇制胜。以《一窝鼠》为例,一只大老鼠的尾巴回翘成一个弧形,上头挂着好几只鼠宝宝,可爱之极。反正他对艺术老不满足,老能想出别人很难想到的“新招儿”。一次,他弄了个大排刷,在一张大纸上纵横刷了几“笔”浓墨,又用鲜红的丙烯色刷出几朵大荷花,然后以传统的“泥金”勾花瓣……他特意将这幅画拿到我家,给家父看。家父一看就夸赞道:“好啊!谁这么画荷花?太有意思了!”黄先生笑说:“有人说这么画不好,所以我不送给他,您说好,我就送给您!”随后,他又为我妹妹李健画了一幅曾经挨批的“黑画”——一眼睁一眼闭的猫头鹰。我妹妹也许是受了他的感染,如今创作的大幅丙烯画多次在中国国家画院的研究员作品展中展出,已逐步探索出自己的风格。
“拨乱反正”后,我随父母迁入南沙沟小区,许多社会知名人士都纷纷搬来,例如艺术家黄胄、华君武、黄永玉、古元、蔡若虹,文学家钱锺书与杨绛夫妇,电影导演凌子风、钱江、水华、金山,诗人柯岩……但小区里最先出名的还是黄永玉先生,因为他开养宠物风气之先,大清早牵一只猴子,让它站立行走,陪自己遛弯儿,而且上演了一出“沐猴而冠”。大家感到好奇,围拢过来问他:“这猴子的衣帽好怪。”他笑道:“才不怪哩!我是照着哈佛的毕业装做的。”他的回答,引来一片欢笑。
在黄永玉先生的启迪下,我为屈原的名作《山鬼》画了不下十幅变体画,颇为自得——我没有重复自己呀!但当我看了黄先生九十岁画展上的两幅《山鬼》,其中一幅“极繁”,用了数不清的技巧,画面辉煌照人;以一天工作十小时粗算,这幅画至少画了十天。另一幅则“极简”,仅寥寥几笔水墨;以我的经验算来,这幅画最多耗时十分钟,然而两幅皆妙!我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变体还变得不够,要好好开动脑筋!虽然我已经八十岁了,还需学习黄先生的探索精神。
对黄永玉先生,因为我尊敬他、喜欢他,所以我一直珍藏着为他拍摄的录像带,时长不短,音容笑貌永驻其间。他夸奖我们:“当年大雅宝(胡同)甲二号的你、(李)小可、(张)朗朗、(董)沙贝都画出了不同于(李)苦禅、(李)可染、张仃、董希文的好画,都成名人了。”说这话时,他的神情似乎又变回当年大雅宝胡同甲二号的“孩子头儿”,颇有一种当过“儿童教育家”的自豪感……
六月十三日,大雅宝胡同甲二号孩子们口中的“黄叔叔”永远地离开了,但所有喜欢他的人却不觉得他走了。他随时会叼着自制的怪烟斗,乐呵呵地出现在屏幕上,说着永远说不完的心里话和“奇谈怪论”——启迪智慧的高论。
(原标题:黄永玉先生还在)
来源: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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