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英街做一日走私客,免费香港游,日入七十块
离开深圳的前一天,我在港货店里看到了那款我曾亲手带出的加州乐事红酒:115元。比中英街贵,比内地超市便宜。一对小夫妻正在店里用手机对比价格,再三确认这些东西是来自香港之后,把它们放进了购物车。1
“免费香港游。一国两制,去香港看一看啦,瞧一瞧。”
3月中旬的早晨7点,深圳三和人力资源市场门口,富鑫劳务派遣公司的阿文这样吆喝着。在一片“东莞电子厂,一个钟14块”,“龙华玩具厂,一个钟13块”的声音中显得鹤立鸡群。他面前摆着一块纸板,上面用记号笔写着:招聘日结工,70元(中英街带货)。
这样的日结工资在深圳几乎招不到人,但按阿文的说法,也有其优势。“轻松,快捷,可以在中午12点钟之前回到三和睡觉,非常适合懒汉。”也就是说,非常适合我们这些在三和人才市场周围打零工的人。
我决定报名。
很快,阿文的身边就聚拢了十七八号人,都不是什么“正经民工”,在我眼里,正经民工应该去富士康干一年,再去工地干一年,忙时吃干,闲时吃稀,攒钱到30岁回家娶老婆。
都说城市人不能吃苦,干不了民工这一行,说句公道话,现在时代进步了,苦力活儿城市人干不了,大部分农村人就干得了?和我一起的,同住10元床位的四眼和刘凯就是例子。四眼在拿到上一份快递日结的工资后,一头钻进网吧玩了三天;刘凯昨天的工资在小卖部买六合彩,输了个精光。
阿文面前的这些人衣衫不整,瑟瑟发抖,大多都是青年男性,大多都是刚从网吧包夜出来,他们睡眼惺忪,面色苍白。阿文从人群里拉出几个实在不堪入目的:你,这样穿拖鞋的肯定不行。你,衣服破了几个洞,也不行。
国家规定,深圳户口7天可以出入一次中英街,非深圳户口则是一个月一次。我们工作的内容就是:进入中英街,从水客头目手中把货带出来,通过50米长的海关大厅,交给等在外面的同伙。也就是说,我们在协助犯罪团伙走私。
对三和人才市场打零工为生的人来说,中英街带货这份工作就像一份保险,或者是游戏里生命值不多时的回血药。当陷入财政危机,没找到工作,没有钱吃饭时,就会忘记这份工作的性价比。我身边的刘凯和四眼已经是第三次来了,他们每次带完货总会抱怨工资太低,每一次招人又总是第一个报名。
从三和人才市场到中英街有两种交通方式:380路直达,车票6元;m233转308路,车票5元,阿文选择了后者。转车时,阿文再次清点了人数,十九个,不见了一个,显然是在车上睡着没听见,阿文骂了一句,“废物。”
他们也许会被拉到龙岗,坪山,或是更远的深圳郊区去了。不用担心,三和人脑子里永远有通向三和的雷达,三和人坐车从来不用花钱。
四眼问阿文:“一点之前能回来吧?”
“保证让你在三和吃上中午饭!”阿文打了个哈欠。
2
改革开放之初,深圳旅游最热门的项目除了去地王大厦,就是去中英街购物。人们带去人民币,带走来自香港的黄金和大哥大。1997年香港回归之后,按官方的说法,“这里一度沉寂,又焕发出光彩。”
深圳居民们又恢复了来中英街购物的习惯,只是购买的焦点不再是黄金、手机,而是奶粉等日用品。在深圳一家论坛的母婴板块里,妈妈们兴冲冲地交流着去中英街扫货的经验。
光顾这里的游客多半是那些觉得来趟深圳不去香港是个遗憾,又没办港澳通行证的人。大陆一侧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通关口武警高大威猛,不苟言笑;香港一侧是北区最偏远的所在,警察坐在岗亭里,只能看到半个身子。
顺着狭窄的通道望过去,只看到几栋村屋绰影,打开手机地图,附近的香港地名有——船湾郊野公园、沙头角有机农庄、山咀旱厕。几位旅游团的大妈站在边界探头看了看,“这香港的楼还没有大陆高啊。”
阿文把我们带到中英街门口,我们随即被一个黄头发的人接管,我偷偷称他为“黄毛”。
几个大学生加入了我们的行列,他们是看了招聘网站上的信息,来这里应聘“兼职理货员”的。起初跟他们约定的集合地点是罗湖区黄贝岭地铁站,后来又被通知更改到中英街海关门口。
网站上,招聘信息的发布者是这样介绍这份工作的:
工作内容:完成所负责超市部门内产品的清洁,陈列,订货,收货,库存跟踪的工作。
工资待遇:160一天不包吃住,工资当天结算,绝不拖欠。
工作要求:持有二代身份证,学历不限。具备一定的沟通能力,反应能力强,做事踏实,服从工作安排。
而此时,广场喇叭一直在播放:“亲爱的游客,请勿贪图小利,不要轻信他人提出的帮忙带货要求,帮人带货走私违禁品是违法行为,随之造成的后果将由您自己承担。”
大学生们的面色越来越凝重:“你们该不是要我们去做水货客吧?”
黄毛不耐烦道:“不是,不是,说是理货员就是理货员,等下只要搬货就好了。”
3
某种意义上,中英街是个属于手推车的小镇,一车一车的货物从香港一侧运来,在中英街的商场售卖,或是交给水客零散带货出关。
我们拿货的仓库在某个居民楼二楼,这家的儿子把货从手推车上搬上来,母亲把这些货打包,父亲坐在沙发上悠闲地泡茶,俨然一户温馨的潮汕家庭。
黄毛给每个人分配了任务,我分到的是2罐雀巢奶粉,5盒阿迪达斯止汗露,和2瓶加州乐事红酒。我看了看上面的标价,70港币。我知道,在内地的超市里,同样包装的加州乐事能卖到140元。
黄毛拿出手机,点开一张照片:“这是联检大厅里面的样子,你们记清楚了。”照片里有两扇门,右侧的指示牌是“出关”,左侧的指示牌是“开包检查”。
“你们进去以后,把东西放在安检带上,向右走,出门,就行了,千万不要向左走,向左走就糟了。出去之后会有人来接你们。”他说道。
仓库里,旧的一批水客刚刚被送走,下一批就是我们。
就在这时候,儿子跑上来,“不好了,上一批的两个人被扣了!”气氛一下变得紧张起来,父亲忙抄起手机探听消息,“是谁扣的,张队还是小李,当班是谁带的队?”黄毛纳闷地嘟囔,“现在才11点钟,这个点应该不会扣人的呀。”
黄毛的手机上,名为“兴发仓库总群”的群里消息闪烁不停:
“差佬今天发癫啦。”
“大佬陈被收了两件洗发露”
“阿强最惨,被收了一整手推车的奶粉”
“我今天一件货都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呢”
4个大学生中的3个听到这里,说什么也不肯干了,当场走人。“出去如果乱说你们就知痛”黄毛警告道。与此同时,团队里又加入了两位中途脱离旅游团的大妈,她们几乎是主动找上门来做水客的。“反正中英街也没什么逛的,不如赚点带货钱。”
在这段时间里,黄毛对我们进行了一番紧急培训:这几盒阿迪达斯止汗露,是在华港商场买的,港币125元;那两瓶加州乐事红酒,是在波记百货买的,港币140元;还有这两罐雀巢奶粉,实惠百货买的,港币320元。
对四眼和刘凯来说,这难度显然有些大了。四眼和刘凯无法将“阿迪达斯”、“加州乐事”、“雀巢”和止汗露、红酒、奶粉一一对应起来,黄毛看到这情况也无奈放弃了,是啊,拿什么让海关相信眼前这两个蓬头垢面,看上去一天没有吃饭(事实上也没有)的人,购置了五支止汗露,两瓶红酒,两罐进口奶粉,还是自用呢?
他拿来几顶帽子,上面粘了贴纸“华辉旅行社”,试图让我们看起来不那么像水客一点。
4
父亲收到通知,警报初步解除,可以通关。
黄毛把我们带到联检大厅门口,重新调整了一下通关的排队次序:我打头阵,跟在一个货真价实的老年旅行团后面,紧随其后的是留下来的唯一一个大学生,之后是东北大妈,刘凯和四眼两个人在最后。前面有一点儿风吹草动,黄毛就会马上让他们撤离“战场”,使那些止汗露,红酒,雀巢奶粉免于不体面的命运。
“进去之后直接往右走,千万不要往左走!”黄毛又补充了一遍。
队伍越排越短,我心里不停地默念:“止汗露,华港,125,红酒,波记,140,雀巢,实惠,320。”身后的大学生却比我更加紧张,他一直问我,“如果被抓了会通知学校吗”,“会坐牢吗?”我只能告诉他不会。
终于到了最紧张的时候,我把手里的货物放在安检机上,肩膀和肱二头肌默默用力,竭力装出一副没有负重的样子,希冀给海关传达:你看,我携带这样重量的货物是合理的。
一切都很顺利,我把通行证递给边检,随后盖章,放行。边检看了我一眼,而我出门左转,外面是太阳的光。
5
我顺利过关,刘凯顺利过关,四眼顺利过关,大学生也顺利过关,边检压根就没怎么看大学生,倒是东北大妈遇到了点小麻烦,边检问她袋子里是什么。
大妈不屑地回答:“买给儿子用的!”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边检摇摇手放行。
外面接货的人用眼神暗示我们到僻静处,交给我们一人70块。大学生对金额表示异议:不是说好140吗?
“每个人都是七十,一直都是这样的。”接货人回答。
“明明说好的是140块!”大学生穷追不舍,接货者无法脱身,于是让他在附近的茶餐厅等候,告诉他下午会让他再带一次货。然后把我们带的货放上电动车,很快消失在小巷里。
而我、刘凯、和四眼都很清楚,每个人在一个月内只能进出中英街一次,大学生受骗了。
我们大步向前走,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三和,我开房睡觉,四眼一头钻进网吧,刘凯继续研究买码,身后的世界和我们没有关系。三和是我家,我们都爱她,在明天到来之前,我们都有着光明的前途。
离开深圳的前一天,我在港货店里看到了那款我曾亲手带出的加州乐事红酒:115元。比中英街贵,比内地超市便宜。一对小夫妻正在店里用手机对比奶粉价格,再三确认这些东西是来自香港之后,把它们放进了购物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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